對徐永旭近作的一個奇幻聯想
希臘有一奇幻島,名為羅德島(Rhodes),位在克里特島(Crete)之東,懸於地中海的邊緣,臨土耳其大陸,地理位置及其形狀均極似臺灣,但面積只有臺灣的二十五分之一。島上鳥語花香,處處巨石嶙峋,聳起超過1200公尺的高山,而巨石間夾雜許多貝殼、礁岩、水中生物之骸骨,很明顯的是從海中浮出之島。
希臘神話說:「宙斯一統宇宙後,與眾親友數分天下,太陽神Helios(太陽神分成不同的世代,Helios是比阿波羅早一代的太陽神)不在現場未能分得希臘諸島之中的任何一處。等Helios回來後向宙斯求一島,宙斯深諳太陽對萬物存續之重要,因此答應為太陽神特別在海中浮出一島,島上浮起時,同時也浮出本來在海中就住在島上的水仙–Rhode。
當然太陽王立刻愛上水仙,與她結婚生子,天天勤快的駕著馬車,頭頂金冠,從早到晚跨過天際,日復一日,絕不偷懶,重複到現在的每一天。島上的水仙Rhode住在各式礁洞中,人們稱這些礁洞為Nymphaion,滿佈貝殼、珊瑚等水中化石。
初見永旭,是我甫自羅德島回來的第二天,心思情緒仍在陽光燦爛的島上,見到永旭時,他滿臉笑意,伸手問我說:「你好,我是徐永旭,台語是『HiOK』」,我心中一震,Helios的形象立刻浮上眼前,疊映在這位以火煉土的藝術家,熱情的臉龐、飛揚的頭髮,十分類似古希臘Helios的臉龐(圖1),令我立即陷入情境迷惑中,好像Helios的魂魄重生在這地球另一面的美麗島上。興奮之餘也就想從這個角度來為永旭寫一文為誌。
永旭的名字就是太陽,旭為九日,可能與后羿射下九太陽傳說相關,名字註定了永旭與火光和熱能為伍的宿命。他一直以HiOK為其英文名字,發音與Helios十分類似,這些巧合都發生在他知道Helios的神話之前,從命定論的角度來看,他除了做陶外的重要嗜好是馬拉松長跑,日復一日的長跑又是一項不可思議的巧合,就這樣美麗島上的HiOK以其長跑的精神,劃過天際,承載光熱。他所做的這些不斷繁衍、捏擠、形塑而成的巨大空間體,正像是羅德島上多礁地形且含殼蚧的多種石洞及山丘。
永旭在描述自己的陶燒雕塑時,強調陶的身體性,也就是作品在燒製過程及其成品與藝術家本人身體律動的互動,這固然是一個很好的角度來看待這個要用全副體力來打造的火煉王國,但是我總覺得這種說法是藝術家自己工作的當下寫照,並不涉及更深一層的「再生」問題,藝術的再生及再現是在藝術創作時最重要的動力。再生的過程通常是先斬除強大自我,再由「付出」、「交付」的方式創造新的我,在永旭的作品上,作品的誕生是付出什麼?為誰付出?
人類用陶通常是用之為「器」,人類以火煉土來承載其它物質是令人類感到驕傲,也已有長久的歷史,舉凡杯、碗、盤、缸……都是「器」之一,而我們人類用的最大的「器」則是「我們所住的家」,從遠古的洞穴到現在的高樓大廈,承載了我們自己的身體,因此我認為永旭在創作這些巨大的陶質空間,是以「器」的觀念作為出發點,為身體創造一個可以進駐的空間,這些質感上、形式上似蚧蚌,或是水中的礁石,富含皺摺及內外反轉特性,其結構有的像是再生繁衍,有的則是滲透漏滴,大都是模仿了大自然中的雕刻性的鬼斧效果,再經過永旭的手和身體再創這些可居可玩可鑽可流的空間。而且對陶燒而言巨大無比,就像是他自己的聲稱所嚮往的Richard Serra境地(具有對尺寸及技術上的極度冒險)。凝視這些巨大的可駐空間,仔細想想,與其說,作品是藝術家所蓋的自己的殿堂或祭壇,還不如説,這些「器」最接近Helios 為Nymph(水仙)Rhode 所找到的洞穴。在羅德島的神話中,Nymph Rhode 住的地方就叫Nymphaion。因此羅德島的希臘人在建立一個城市時,除了建造神的大殿,以求榮顯他們所敬拜之神祇外,也在天然洞穴中建立Nymphaion獻給水仙,之後,這樣的習慣也在希臘各地盛行,例如在克里特島就有獻給生育女神(荷馬稱為生育之苦女神)Eileithyia的Nymphaion。這些Nymphaion 半天然、半人鑿,既為蓄水,又兼神話中的陰性想像空間,希臘人找到類似洞穴的地形,就在此人工鑿出完整的Nymph之聖壇,一方面貯水,一方面成為羅德島的象徵符號。永旭的藝術心理原型似乎是回到人類文明最原初的狀態,在自然和人的存在意識中拉拔,做出這些內外反轉的洞窖,也有海帶漂出的海中遊戲場。提示一個在人類立起一根直柱之前的很重要的階段,那時人的作為還脫不開自然和混沌。如果以現在的環境觀來看,反而成為文明無法逆轉的事實中的藝術烏托邦浪漫想像。永旭兩個字就像「永續」般,雖不可能,但總可以是藝術的想像和渴望。
Helios在做的是像奇幻島的Nymphaion般的神聖空間(圖2),水是其中看不到的介質,不論是滴水穿石,或是貝殼成堆,礁岩密佈都與「水」相關,這些陶煉成的空間雖然是火煉成的,卻完全不見火的蹤跡,反而是滿眼水流動,彷彿水仙已在其間穿梭。希臘島嶼陽光充足,海水環伺,唯有要操心淡水的問題,因此與水相關的意象都須鎮守,Nymphaion的洞穴中,潮溼、有泉,是輕手輕足的水仙們的駐留地,Rhode也不例外,成為羅德島的心理原型,正如同賽姬[1]般是陰性力量之源,相對於陽光和熱。而水仙Rhode和Helios的結合則是希臘神話中陰陽調和的象徵,是天空和大地的延伸,也是地靈人傑的保證,更代表對世代繁衍的期許。
Helios交付出自己的時間和自律,得水仙島之繁盛也是神話的源起,「付出」成為Helios能夠再生繁衍的基礎。因此鑿、拉、捏,重覆、單調、苦痛,都是「付出」的代價,但再生的結果正是這奇幻美麗島的美好和永續。對應於此,HiOK的神話也可以說是HiOK的英雄冒險之旅,冒險的目標若是為了自己,或是目標太容易達成,就無法完成新的再生,也就無法完成這些超過一般人想像的成果。
羅德島在希臘文也可以意為the Island of Rose(玫瑰島),充滿陰性之美的想像,這些再製成的半天然半人造的空間,是水仙的聖殿,也是藝術的再現,貯水的聖所,是生命的核心,也是HiOK不畏身體的極限,挑戰不可能的尺度,肉身苦行[2],正是Helios日復一日,對水仙負責和深情愛戀的示意,也完成了自我的再生及繁衍。
以中國的神話而言,永旭二字也象徵后羿射日之前的時代,后羿勇敢的將多出的九個太陽射下,開始了人類的現實生活,那麼那射下九日之前正是文明歷史不及之處,當時人類的所有作為半為生存,半為祭獻,半為繁衍。射下的九日(九個太陽)可以説是現實之外的光與熱,是永旭用來作為藝術熱量的源頭,以熱固化土,承載水;類比神話中的后羿射下九日,露出月,成為嫦娥奔赴的想像空間。
Nymphaion,也是「穴」與「性」的象徵,洞穴在神話中象徵「心」,也是通向地心的位置。Nymph和Pan和一些Satyr都不住在神殿,而是居於洞中(或是樹叢、河畔等自然空間中),和陰性的力量結合。佛洛伊德的心理學,也將洞穴視為母體潛意識的代表。永旭這些看似高大陽剛的陶煉空間,其實充滿陰性的效果,最後再將這些空間浮出,裡外不分,內外反轉,凹凸不決。
況且,HiOK身邊的水仙,淺淺微笑,以足尖流轉,在諸位看官眼下,HiOK甘心鎮日操作,不斷湧出光和熱。也是我們旁觀者之福。
圖1-正面為Helios,背面為代表羅德島的古代玫瑰圖案。
圖2-羅德島上的Nymphaion遺址,位於島上的Smith 山(Mt. Smith)。
[1]賽姬是希臘神話的physic,是愛神Eros的愛人,歷盡身心煎熬,取得愛情正果,是心理學上重要的女性原型。
[2]廖仁義著,<肉身苦行─徐永旭黏土造形初訪>,非池中藝術網,http://www.artemperor.tw/News.aspx?id=185(2009/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