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既已逾越,何不繁衍:徐永旭的巨型陶藝與當代藝術的交鋒
走進徐永旭的工作室,我們看到165X235X300(公分)的巨大瓦斯窯,以及另一座106X130X326(公分)的瓦斯窯,就個人工作室的配備而言,前者應是亞洲最大、亦屬全世界最大。徐永旭不厭其煩地說明,從土料來源與處理,氣候、微氣候的順隨調適,藝術家的身體與長時間的捏按推塑,進入窯燒前的工作部署與技術,一直到燒窯溫度的控制與作品出窯後的設置。這位看似有大力金鋼指與鷹爪功的當代陶家,舉起手掌,說他前幾天的慘況,因為反覆的用力捏按,造成指肉磨脫,肉磨掉了,就要用繃帶貼起來,等待它再長出來,繼續捏按揣塑,以準備明年初的大型個展。
徐永旭創作上的轉折點,源自2005年在美國的駐村經驗。一方面,他當時創作動力不太好,就開始隨手捏一些巴掌大的牡犡狀單體,捏了就放著,回台南後做畢業製作,雖然沒有想到這些東西,但他帶了一些單體回台做為紀念;另一方面,他在美國參觀了迪亞貝根基金會(Dia:Beacon Foundation)的瑞吉歐畫廊(Roggio Galleries),因其中收藏作品的巨大量體而震撼,萌生了運用陶土創作超大極限量體作品的動機。他清楚記得疾走在理查.謝拉(Richard Serra)如航空母艦般的厚重弧形牆面鐵壁間時,迴旋的身體產生的暈眩;跨過弗瑞德.山貝克(Fred Sandback)以織線虛擬分割出來的極簡空間,身體彷如被切割過的感覺;走近麥柯.海瑟(Michael Heizer)那件北東南西四大深坑時,身體產生的潛意識將被吸入的緊張感。他心裡想,若要成為藝術家,就得要跟這些世界級的大師相較量。
然而,他也明白,「極簡主義是要把人的感情完全抽掉,我的東西則是要把人的感情、身體感貫注進去;他們在過程上要用代工工人把這些情感抽掉,以代工的工序造成區隔感,我則是絕對親自勞動手捏。這種絕對親近的態度,與極簡的觀念是背道而馳。」當時,受到哲學家傅柯反思希臘羅馬思想家「關注自我」的生命美學議題啟發,他在畢業製作時,除了想做到材質的延展極限,塑造出極大卻極脆薄的陶製量體,在微氣候上,挑戰陶土風乾與燒成過程中大幅度的收縮率(超過三公尺長高的作品可能收縮達20公分以上),而不至於破碎外,一指一指用力捏按,形成長時間的巨量勞動,構造出如巨室般的建築結構體,對於創作意志與身體極限的考驗,也成為他主要表現的當代觀念。
於是,微氣候、土料、身體、時間性,成為一組獨特的「逾越美學」四重結構,深深烙印在他留下無數指痕的泥條與巨型流線鏤空陶圈上,高美館2008年《黏土劇場》展裡的巨陶迷宮,高度超過兩公尺,厚度不超過一公分的群組,像是二十四組身體與時間性向材質挑戰的宣言。延續這系列的創作,終於,他打破了台灣陶藝創作與當代藝術間的籓籬,以「界.逾越」之姿,勇奪日本美濃國際陶藝競賽獎魁,也成為1992年以來,第二位拿下首獎的外國人。
「逾越美學」形成生命能量的龐大投注,長期堅守在工作室裡,也使得藝術家身心疲憊,病痛纏身。徐永旭偶然間又開始捏起了他那些牡犡狀單體,將它們丟進那剛硬如連續壁的壁面上,猶如生物的孢子與卵子著床,同時,也如一陰一陽的道體運動般,開創了另一種生長蔓衍式的巨型陶藝空間,與原本的陽剛、卻越來越具飄動感的流線巨陶,齊頭並進。
傳統陶藝量體以連續性空間部署見長,徐永旭「逾越美學」式的作品也不例外。但在2009至2010年台北當代館的「再.之間」展覽開始,他從直接的連續性,分枝出分子化、複體化的蔓生性量體陶藝。以建築的觀點來看,這種結構具有不規則的穿透性、多孔性、滲透性和堆疊繁衍性。受到德勒茲思想強調「感覺邏輯」的影響,許多小的單體,形狀像是青蛙蛋、植物孢子形、開心果、孔龍蛋,或是隨時可以外翻的皺摺。在不同的燈光下,平視、俯視各有不同的生物性趣味。其結構體有時像珊瑚礁或魚礁,有時又成為鳥、蟲、蝙輻、蜘蛛都會很想住進去的巢穴(也真的發生了這樣的情形)。於是,原本中間單一鏤空的大型陶體,成為變化多端,自行生長繁衍的多孔滲透空間。分子化單體之間的堆疊形構、孔洞/平面之間發生的皺摺性流變,創造了一個更放鬆、更具手感和親和感的陰性空間,讓觀者總是可以想像,蟲魚鳥蛇和蝙蝠可以自由棲居悠游在縫隙之間,光線與水流可以自行穿透,無有卦礙。
巨型陶藝與當代藝術的交會,在1980年代開始,有日裔美籍陶藝家金子潤(Jun Kaneko)的巨大《糯米糰》(Dangos)球形與人頭形系列;在2004年,有西班牙陶藝家克羅第.卡沙諾瓦(Claudi Casanovas)的反法西斯紀念碑《紀念殞落者》(Memorial to the Fallen)和系列古生物化石陶作。在陰柔的繁衍美學與陽剛的逾越美學兩種創作風格之間,徐永旭如今進行了更多的相互滲入,他說:「我一直在enjoy一種感覺,我直接感覺我的肉身,一直在毀壞掉,但是又同時覺得這整個工作室充滿了能量,有時候,不斷的手作之間,我會被自己作品的能量射回來,剎那間,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進入徐永旭的巨陶空間,穿梭在亦陰柔亦陽剛的作品之間,我們與原始生命特異雙重力量的對話,才正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