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穿眾竅:徐永旭1992-2014
逾越與混沌滲透的美學辯證:論「突穿眾竅:徐永旭1992-2014」展
事件
事件,帶來的是日常慣性與線性歷史的分裂,經過分裂,原本的秩序才有機會陷入主客混沌與能量流的重整,在這個重整的過程中,某些秀異的藝術家會發明他們的小機器,滲透漫渙到存在的疆域中,打開一個異質的感覺團塊世界,再經由這些創作中展現的異質感覺團塊,抵達某種異質化的精神構造、意義世界。
走進徐永旭的工作室,我們看到165X235X300(公分)的巨大瓦斯窯,以及另一座106X130X326(公分)的瓦斯窯,就個人工作室的配備而言,前者應是亞洲最大、亦屬全世界最大。在多次進出工作室的採訪過程中,徐永旭總是不厭其煩地說明從土料來源與處理,氣候、微氣候的順隨調適,藝術家的身體與長時間的捏按推塑,進入窯燒前的工作部署與技術,一直到燒窯溫度的控制與作品出窯後的設置。這位看似有大力金鋼指與鷹爪功的當代陶家,在2012年個展「周流.複歌」的採訪中,舉起手掌,說他前幾天的慘況,因為反覆的用力捏按,造成指肉磨脫,肉磨掉了,就要用繃帶貼起來,等待它再長出來,繼續捏按揣塑,以準備明年初的大型個展。
這是肉身的事件,因為力量作用與物質的反作用力而形成的肉身事件。
徐永旭創作上的轉折事件,源自2005年在美國的駐村經驗。一方面,他當時創作動力不太好,就開始隨手捏一些巴掌大的牡犡狀單體,捏了就放著,回台南後做畢業製作,雖然沒有想到這些東西,但他帶了一些單體回台做為紀念;另一方面,他在美國參觀了迪亞貝根基金會(Dia:Beacon Foundation)的瑞吉歐畫廊(Roggio Galleries),因其中收藏作品的巨大量體而震撼,萌生了運用陶土創作超大極限量體作品的動機。他清楚記得疾走在理查.謝拉(Richard Serra)如航空母艦般的厚重弧形牆面鐵壁間時,迴旋的身體產生的暈眩;跨過弗瑞德.山貝克(Fred Sandback)以織線虛擬分割出來的極簡空間,身體彷如被切割過的感覺;走近麥柯.海瑟(Michael Heizer)那件北東南西四大深坑時,身體產生的潛意識將被吸入的緊張感。他心裡想,若要成為藝術家,就得要跟這些世界級的大師相較量。
然而,他也明白,「極簡主義是要把人的感情完全抽掉,我的東西則是要把人的感情、身體感貫注進去;他們在過程上要用代工工人把這些情感抽掉,以代工的工序造成區隔感,我則是絕對親自勞動手捏。這種絕對親近的態度,與極簡的觀念是背道而馳。」當時,受到哲學家傅柯反思希臘羅馬思想家「關注自我」的生命美學議題啟發,他在2006年台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的畢業製作時,除了想做到材質的延展極限,塑造出極大卻極脆薄的陶製量體,在微氣候上,挑戰陶土風乾與燒成過程中大幅度的收縮率(超過三公尺長高的作品可能收縮達20公分以上),而不至於破碎外,一指一指用力捏按,形成長時間的巨量勞動,構造出如巨室般的建築結構體,對於創作意志與身體極限的考驗,也成為他主要表現的當代觀念。
從這個創作的事件來看徐永旭的轉折,微氣候、土料、身體、時間性,成為一組獨特的「逾越美學」四重結構,深深烙印在他留下無數指痕的泥條與巨型流線鏤空陶圈上,高美館2008年《黏土劇場》展裡的巨陶迷宮,高度超過兩公尺,厚度不超過一公分的群組,像是二十四組身體與時間性向材質挑戰的宣言。延續這系列的創作,終於,他打破了台灣陶藝創作與當代藝術間的籓籬,以「界.逾越」之姿,勇奪日本美濃國際陶藝競賽獎魁,也成為1992年以來,第二位拿下首獎的外國人。
兩種美學的辯證
「逾越美學」形成生命能量的龐大投注,長期堅守在工作室裡,也使得藝術家身心疲憊,病痛纏身。徐永旭在2008年得獎的同一時期,偶然間又開始捏起了他那些牡犡狀單體,將它們丟進那剛硬如連續壁的壁面上,猶如生物的孢子與卵子著床,同時,也如一陰一陽的道體運動般,開創了另一種生長蔓衍式的巨型陶藝空間,與原本的陽剛、卻越來越具飄動感的流線巨陶,齊頭並進。
傳統陶藝量體以連續性空間部署見長,徐永旭「逾越美學」式的作品也不例外。但在2009至2010年台北當代館的「再.之間」展覽開始,他從直接的連續性,分枝出分子化、複體化的蔓生性量體陶藝。以建築的觀點來看,這種結構具有不規則的穿透性、多孔性、滲透性和堆疊繁衍性。受到德勒茲思想強調「感覺邏輯」的影響,許多小的單體,形狀像是青蛙蛋、植物孢子形、開心果、孔龍蛋,或是隨時可以外翻的皺摺。在不同的燈光下,平視、俯視各有不同的生物性趣味。其結構體有時像珊瑚礁或魚礁,有時又成為鳥、蟲、蝙輻、蜘蛛都會很想住進去的巢穴(也真的發生了這樣的情形)。於是,原本中間單一鏤空的大型陶體,成為變化多端,自行生長繁衍的多孔滲透空間。分子化單體之間的堆疊形構、孔洞/平面之間發生的皺摺性流變,創造了一個更放鬆、更具手感和親和感的陰性空間,讓觀者總是可以想像,蟲魚鳥蛇和蝙蝠可以自由棲居悠游在縫隙之間,光線與水流可以自行穿透,無有卦礙。
巨型陶藝與當代藝術的交會,在1980年代開始,有日裔美籍陶藝家金子潤(Jun Kaneko)的巨大《糯米糰》(Dangos)球形與人頭形系列;在2004年,有西班牙陶藝家克羅第.卡沙諾瓦(Claudi Casanovas)的反法西斯紀念碑《紀念殞落者》(Memorial to the Fallen)和系列古生物化石陶作。在陰柔的繁衍美學與陽剛的逾越美學兩種創作風格之間,徐永旭如今進行了更多的相互滲入,他說:「我一直在enjoy一種感覺,我直接感覺我的肉身,一直在毀壞掉,但是又同時覺得這整個工作室充滿了能量,有時候,不斷的手作之間,我會被自己作品的能量射回來,剎那間,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進入徐永旭的巨陶空間,穿梭在亦陰柔亦陽剛的作品之間,我們與原始生命特異雙重力量的對話,才正展開。
以生命能量由巨大量體分裂繁衛的小單體來看,這是一個混沌滲透的創作事件。
用法國哲學家菲里斯.瓜達里(Félix Guattari)在《混沌滲透:一種倫理美學的新範式》(Chaosmosis: An Ethico-aesthetic Paradigm)一書中的說法,許多當代藝術家的創作與傳統社會中的巫師作法並無二致,他們都依循下列四大層次,實踐其更新環境與社會、轉換主體與客體的能耐:首先,面對並參與能量流(fluxes),施以主客能量的轉換,其次,設計操作獨有的機器門(machinic phylums),造成主客聯動的操作效果,第三,在前述操作效果的基礎上,存在疆域(existential Territories)因而有了異質化的感覺團塊生成,並且進行先前未有的感受表現,最後,這些感受的異質表達,會形成新的精神構造,在非肉身宇宙(incorporeal Universes)的層次,化生為異質的意義世界。
徐永旭的個展《突穿眾竅》展現了他創作歷程的巨大轉變,讓我們足以跳脫「逾越美學」闡述一種關於「分裂.混沌.滲透」的新倫理美學,並且將徐永旭的創作故事加以重整,再說一次。
突穿眾竅.重說故事
首先,在高雄正修科技大學藝術中心展開的《突穿眾竅:徐永旭1992-2014》,並不是一個一般性的個展或回顧展,而是一個自傳統器物陶藝分裂出來,再從現代陶二次分裂,最後進入到材質本身與身體本身最大張力的混沌中,並重新迴返滲透於環境中的艱辛創作歷程。
徐永旭這個名字,若我們翻開謝東山的《台灣現代陶藝發展史》(2002),可以讀到書中討論他的作品焦點,集中在他2000年「位系列」的3公尺高組裝作品《如皇似妃》。此作人形與椅體交融,臉部的面具、身軀的孔洞、椅腳的擬人化,明顯帶有敘事與符號象徵的創作手法。但是,他早期學藝的老師楊文霓卻對徐永旭的創作走向特有洞見:「他忠實準確地詮釋材質所能傳達的本質,但在形式上、架構上又企圖克服材料的極限。」(頁194-195)這無疑是一種分裂,在陶藝發展的內部,進行分裂性的追求。
盛讚其「藝術家不妥協的實驗精神」,楊文霓上述的評語,除了指涉徐永旭在2000年以前脫離「民藝」器物的「封口開竅系列」(1992-1993),漸受亨利.摩爾(Henry Moore)「斜倚人形」的影響,拉高重心與測試陶土拉力極限的「舞系列」(1994-1999)、劇場象徵化的「劇系列」(1997)、神話解構式的「神話滴流系列」(2001-2004)之外,似乎預言了某種將超越《台灣現代陶藝發展史》一書所能論及的創作能量,將在陶土塑燒的材質本質與極限間擺盪、流變,產生爆炸性的創作成果。
2004-2005年,進入藝術學院的徐永旭,在美國式現代主義的創作美學影響下,創作了「抽象裂片系列」,他不僅再次分裂,將此分裂具象化,而且很快習得了以抽象表現與低限抽象的語彙,表達他越來越遠離陶藝的任何概念,而朝向以陶土為材質基礎的極簡塑燒雕塑。然而,正處在陶藝與雕塑的分類夾縫中時,在美國駐村期間,一次遇然參訪迪亞貝根美術館(Dia:Beacon)的機緣,里查.塞拉(Richard Serra)巨大如航空母艦船體與甲板的捲弧迴圈鋼鐵板系列,弗雷德.仙貝克(Fred Sandback)輕巧成框,以紅色織線切割空間與身體感的裝置,以及麥柯.海瑟(Michael Heizer)的「北東南西」四大幾何凹洞的現場衝擊,將徐永旭美學上相當接近低限主義思維的路數,起了底,打了個叉,面對這些巨大量體和完整空間佈署的創作呈現,讓他抱著喪志到幾近創作崩壞的心情,回到了台灣。就此而言,上述第一次述說的創作事件,並沒有把「崩壞」的這種低沉心緒,帶入到徐永旭後來小單體的轉變源頭中,因此,在第二次說這個故事時,我們注意到了崩壞與重生的這個側面。
徐永旭的分裂至此直抵內在平面,他勢必得向美國式的現代主義低限美學說再見,但又不可能回頭走象徵符號或東方民藝的老路。2006年以後,由於傅柯晚期思想中存在美學的觸發,他展開了反覆手捏如肉身延展的「大孔竅系列」。創作這個系列時,他首先要將泥條將自己圈圍起來,然後用手指手腕捏塑,在沒有任何支撐結構的張力下,他一圈一圈堆高捏塑,直至及腰為止。一個大孔竅約需要三周,每天八小時的反覆工作時間。他這樣瘋狂工作一年多,其中因為陶土收縮率與燒成過程的變化,毀壞大半。但他頂著破皮反覆再生、骨節扭曲變形的手指,在混沌中直接以肉身的時間性歷程、以指印直接留存在整個作品的捏塑碎形中,創造出全新的陶土雕塑文法,使得這些大孔竅雕塑成為他的「生命作品」的痕跡。
終於,在這個「大孔竅系列」成熟之後,2008年,國際評審雲集的「日本美濃陶藝獎」認定他的創作手法獨特新穎,具當代藝術的思維與態度,徐永旭因而成為國內獲得美濃獎首獎殊榮的第一人。
崩壞與重生
然而,如同前述潛藏巨大的「崩壞」創作動機,因此我們得以理解,即便在得獎的同一年,徐永旭並不完全以「大孔竅」來對應環境的遍存的民藝傳統、敘事象徵與美式現代主義陶,而是重拾其美國駐村時,在思考與膠著過程中,隨手搭捏而成的生物殼形,將之發展成複歌般的「小孔竅系列」,猶如蟲鳥蛇魚蝙輻之巢,小單位的殼形反覆搭接,其建築構造不再強調「大孔竅系列」中的張力與極限,而返歸鬆脫,成為生物可游可居、可透光穿梭、可變形組裝的微型複數罩殼式構築體,大小孔竅,就像陰陽兩種語彙,滲透在畫廊與美術館空間的內部與外部,不僅可朝向人工建築構造發展,亦可往自然生物棲居處所延展;既保留創作者身體底蘊,又趨向更自由或更大量體的空間造形。據此,由分裂、混沌以至於滲透,徐永旭創作的成住壞空之路,不能不以一種全新的倫理美學思維來加以道說。
首先,有些論者會強調徐永旭的創作如同肉身苦行,這種觀點過度強調了個體生命的逾越能量,這時候,作品就變成藝術家修行後的殘留物,被忽略了自身的存在理由。就此而言,「逾越美學」的詮釋,如何回到徐永旭的作品自身,就迫使論者必須考慮藝術家身體過量勞動之外的因素,諸如氣候與微氣候的環境與材質互滲問題,這些「混沌互滲」的過程,涉及了作品的時間性與材質的變化,包括空氣溼度、泥土的物質性、風、壓力、氣壓,空間狀態,這是微小氣候的運作,有些東西很難測量。徐永旭的工作室有沒有固定測量這此因素,即使有測量工具,仍然很難二十四小時盯著相關儀器。因此,陶土每感的溫度和溼度,常常必須透過藝術家的皮膚與身體,以直觀的感覺來印證。這是「混沌滲透」的第一個層次,面對能量流的主客轉換,涉及身體、環境與材質間的倫理美學。
其次,在造形部分,徐永旭的作品發展了現代雕塑與建築的趣味,但卻完全摒除了一般陶藝與雕塑、建築體慣用的內在支架。徐永旭首先創造的無支架結構,在「大孔竅系列」部分,以連續壁的處理手法,留下手印與指紋,用手去構造連續壁,開始有它自己的曲面,有些作品,成熟到像大量體的建築模型。另有一些則是小單體、小孔竅,累積組裝起來以後,有些人說像牡犡、像巢穴、像蜂窩,連續壁曲面與小單位的自由牡犡體相互過渡與結合,再產生組態的變化,使得微氣候與作品的關係更為靈動。本來,氣候影響的因素微小,但在「大孔竅系列」的量體下被放大,致使微氣候的因素必須被整個照顧到,整個結構才可能穩固下來,得以燒成。過程中有三段,初步在捏,與放乾時微氣候的處理;第二步氣候因素降低,準備要燒的時候,必須調整整個裝置進出窯的適切度;最後,要進去燒的窯,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硬化學裝置,這個窯,是整個的化學變化部署,是一整個建築學,這個建築學要成就的是另一種建築學。徐永旭在「大孔竅」轉變為「小孔竅」的過程中,變成一種生長、擴延、碎形化、複數單體組合的樣態,一種不斷重覆、擴延的作品,其構成是隨機的,隨著材料、身體、當下狀況,進行生機擴延、混沌互滲式的延展。
最後,越界美學在操作過程中,彰顯的是壓迫人性的極限,讓自己穿過極限,壓迫感很大,過程中的緊張至極,反而逼使徐永旭開啟了柔性的力量,隨手丟了一些單體黏上連續壁,讓整個創作過程有了遊戲性,比較放鬆,相對於之前的對抗性,意志撐住的時間很長,做「小孔竅」就好像在消解前面的狀態,這便是「混沌滲透」美學的現身。但是,這種消解的動作,相較之下,當這一種碎形化的組態,又進入大量體的構成時,對身體的壓力問題又再度出現。因此 ,創作上的考驗仍然存在。但是「小孔竅」卻沒有視覺上、身體上、造形上的張力,這是一種繁衍擴延的遊戲,複數多量的美學,它自由,較無序列性,當下自由附著黏著,很像孢子的繁衍,隨意飄散、堆疊在一起,又像是莫氏樹蛙的卵泡,堆疊著孵出的受精卵,有很好的滲透性、多孔性、附著性,帶著生物湯的泡泡,可以穿越它,可以隨機生長。有時,整塊量體,沒有中空空間,一直長一直長,一層層皺摺,完全是平面皮層的翻摺再生長,變成千層派一般的繁衍。有時,皮層穿洞後,再從兩邊長。整個過程從開始都是透過身體、材質界面處理、再做堆積、堆積材質,具現身體的時間性。只是從「大孔竅」到 小孔竅」的過程中的語彙改變,傳達出來的狀態,讓時間堆積的延展,不再只是物理時間的堆積,而是有質性的變化。
歷經面對陶藝傳統美學與西方現代美學的一次次「崩壞」,以兩種建築學,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語彙,以兩種不同的倫理美學,成就了生命能量與材質環境的不同轉換。於是,徐永旭作品的現代性,就在突穿這些孔竅的過程中,時而勇猛、時而溫柔,如深山巨木、如繁花時雨般,大量湧現。